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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还没亮透,灶房里的竹蒸笼已经摞得比八仙桌还高。奶奶总说"腊月廿九蒸馒头,蒸得高来年好兆头",这话我打小就听,耳朵都要磨出茧子。可当白茫茫的蒸汽裹着麦香飘进堂屋,谁都得承认这老话里藏着真章——大铁锅里翻腾的不仅是面团,更是一整年的盼头。和面时得讲究"三光":手光、盆光、面光,沾手的面疙瘩在奶奶眼里就像正月里掉地上的饺子,都是要挨数落的。酵母是老面头留的种,装在青花碗里用棉布捂着,揭开时那股酸香劲儿,能把屋檐下打盹的麻雀都惊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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揉面讲究个"腰马合一"。我爸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掌勺,这会儿扎着蓝布围裙,胳膊上的腱子肉绷得跟发面团似的。面案上摔打出的"啪嗒"声,和着院墙外零星的爆竹响,倒像在打节拍。我偷揪了块面团捏小兔子,被姑姑逮个正着:"小祖宗,这面得醒三遍!"可不是么,头遍醒面要盖着湿笼布,面团在暖炕头慢慢发起来,像揣着个热乎的汤婆子。这时候满屋子人就爱说些吉利话,"发面发面,金银满院",连灶王爷画像都被热气熏得眉眼舒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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捏馒头褶子最显功夫。二婶手指翻飞,面团在她掌心转个圈就冒出十八个褶,跟荷花骨朵似的。蒸馒头忌讳说"破",可总有几个调皮的会笑开花,这时候奶奶就念叨:"裂口馒头招财宝,东家西家都吃饱。"蒸笼上汽要足,杉木盖子压得严实,白雾顺着门缝往外窜,远看倒像老房子在吞云吐雾。厨房窗户结满水珠,我总爱在上面画元宝,画着画着就听见姑姑喊:"揭锅看花喽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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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锅馒头要敬祖先。白瓷盘里摞五个尖尖的馒头,点上胭脂红的福字,供在祖宗牌位前还冒着热气。这时候最煎熬——闻着麦香咽口水,偏偏得等香烧过半才能动筷。爷爷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块冰糖,说是给灶王爷甜甜嘴。等终于能吃了,掰开暄乎的馒头,里头的蜂窝眼密得能藏住整个腊月的辛劳。就着自家腌的萝卜干,能吃得后脖颈冒汗,这时候奶奶准会笑:"慢点儿,别噎着,管够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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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的腊月廿九,煤气灶代替了柴火灶,面包机也能发面了。可老家寄来的快递箱里,总躺着袋老面头。视频里姑姑手把手教我用量杯称酵母粉,背景音里还能听见我爸中气十足的指导:"手腕得使劲!"朋友圈里晒馒头成了新潮流,有人捏出冰墩墩造型,还有撒可可粉做熊猫眼的。可甭管花样怎么变,掀开锅盖那瞬间的白雾,永远裹着记忆里的麦香。这会儿手机又震,家族群里跳出新消息:二婶发了段小视频,她家小孙女正踮脚往面团上点红点,屏幕外传来熟悉的唠叨:"别偷吃生面,仔细闹肚子!"
窗外的霓虹灯映着厨房玻璃,我揉着手里略微发粘的面团,突然想起老屋房梁上那串落灰的干辣椒。蒸锅开始呜呜作响,白雾漫过料理台面的电子秤和量勺,恍惚间又看见奶奶往灶膛里添柴火的背影。手机日历弹出提醒:明天该去超市买做腊八醋的紫皮蒜了。